国庆假期的第四天，展熠回来了。
明歌在这些天一边和展熠通话，一边磨磨蹭蹭写完了作业，倒是没被父母吵架影响。
明歌的母亲发来通知：她今天就离家去打工补贴家用。
明歌和沉默的父亲去送她，她拎着行李，和几个同行的阿姨说了几句，缓缓走过来，按住明歌的肩膀，低声问：“还闹脾气呢？妈妈都要走了，别闹了，跟我说说话。”
明歌低头不语，默默和她一起走向一边，听着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嘱咐她要照顾好家里，好好学习，别跟爸爸置气……等等，只觉得心头压了一块石头，莫名沉得慌。
最后，母亲以一句：“你要乖，要好好听话，知不知道？你是妈妈的希望，妈妈这辈子就为了你活了，干什么都不辛苦”结尾。
明歌心说，又来了。
她准备好的送别感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只能说，你放心。
母亲沉沉叹了口气，用力抱了她一下，转身走向朋友们。
明歌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上车，车轮滚滚向前，扬起呛人的尾气与尘土，父亲揽过她的肩膀，说“回去吧”。
父女俩并不经常亲近，明歌低着头，身体有些僵硬。
好在这种难得的亲近没能持续太久，明歌借口要回家收拾返校的东西，就先回去了。
她握着手机往家里走，只觉得这空气又冷又燥，手指冻得发麻，身上却燥热得心烦，明歌感到手机震了几下，没理，一直到回家开了门，回到房间里，才打开手机。
展熠简直是先天写作文圣体，就一个坐车回家，也能让他写的声情并茂还配图，一个不注意就又是99+。
明歌神色微动，只觉得冰凉的手指在逐渐回温。她抓握几下活动指节，开始从头看。
【上车了上车了，我又是第一个！司机都没我快嘿嘿嘿】
明歌莞尔，右划对话条引用回复：【他们肯定在想，哪里来的窜天猴。】
展熠光速就回了消息：【喂喂喂，不要不礼貌啊，什么窜天猴，明明还有个姨姨夸我有活力呢！】
明歌抿唇，再次拉回去，看他从上车到途中风景到车上哪个小孩子哇哇哭挨了骂，他看着可怜给了糖，还好他展大侠有带糖的习惯，自从他小时候得知低血糖这个可以理直气壮带糖的理由，兜里就没空过，不过目前还没有遇到能让他发挥大侠本色的路人……一直到他觉得奶糖还是太腻，巧克力粘舌头不舒服，硬果糖才是王道，到去年新出的全息游戏他已经是全服前几了，他养的宠物都练到了满级。
从天聊到地，跑题率百分百，于是明歌想，好吧，刨除作文天赋。
明歌回消息总是拉到最顶端一条一条回，鸡同鸭讲地先说一阵，什么时候能对上信号取决于对方发了多少，这一次两人都说多了，两个小时才堪堪对上号。
她拉到最后，心脏猛地一跳，站了起来。
展熠:【我到你家门口了，下来玩！】
明歌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看了眼窗户，手脚都要不知道往哪放了。她下意识回身去翻衣柜，拉开后又犹豫了下，回头拿了手机，给他发消息：【稍等，我很快下来。】
她急急进洗手间理了理头发，对着镜子看向自己，恍惚觉得有些陌生。
洗手间光线昏暗，略显斑驳的镜面上映出的景象反而有种朦胧的美感，但明歌发丝凌乱，面色微白，嘴唇干裂，又穿着几天没洗的旧卫衣，怎么看都有些狼狈。
她将手指沾了水，将乱飞的额发梳理服帖，正好衣领，再一抿唇，抬头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明歌不大喜欢自己这副长相，也不常打量自己的样貌，她是会被长辈说有福气的讨喜样貌，在同龄人中却只能称得上普通，生了一张古典鹅蛋脸，杏眼浓眉，用水抹一把脸揉一揉，唇色也跟着红润起来。
五官单看哪个都称得上漂亮，然而整体看上去却极其平淡黯然，丢进人群中就很难找到。
高中生不用化妆品，她的皮肤堪称细腻，平整光洁，额头正中心与右眼尾上有一颗淡棕色小痣，只是肤色不算白皙，鼻翼和下唇都因为焦虑生出了痘痘，又低低扎着马尾，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得灰扑扑。
明歌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她时常把懒得打扮挂在嘴边，但又何尝不是自卑于普通，不愿浪费时间惹人笑话。十五六岁的年纪很难全然看透，她对展熠始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嘴硬着不肯低头，却又隐晦不安地关注着容貌，懊恼自己的平凡。
她最后一次拨了拨头发，深深吸气吐出，推开门，拿了手机下楼。
展熠站在路沿边踩上踩下，独自等待也不嫌无聊漫长，自己对着路沿都能玩起来。
明歌缓缓放下单元楼的门，心跳愈发快了，莫名想起了他养的那只在笼子里跳上跳下的小鸟。心跳越快，嘴上越不饶人，走下台阶道：“你无不无聊，小学生跳皮筋吗？”
展熠抬头看到她，眼前一亮，两三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走过去，指着那块的石砖道，“你看，这个砖能玩跷跷板！”
明歌定睛一看，其实只是一块长条形石砖松动了，她家是老小区，设施景色都一般，这种低矮人造花丛草坪早已长得乱七八糟，作为修饰的石砖格挡也松的松，裂的裂，难为他在这么无聊的地方也能找到乐子。
“……你小心踩空摔着了。”
展熠道：“这点高度能摔什么嘛。走吧走吧，咱们出去逛逛，你作业写完了没？”
明歌：“嗯，作业不多，在家没事干就做完了，去哪玩？”
展熠张望了下，道：“就去你家门口的公园吧，这都中午了，出去也玩不了多久吧。对了，你吃过午饭没有，我还没吃呢，你陪我去吃吧。我想吃石锅鱼、酸菜粉、小笼包、麻辣烫……你说吃什么好啊？你吃了没有啊？你爸妈在家吗？”
明歌一边跟着他往小区门口走，一边耐心地一一回复：“还没吃，早上送我妈去车站了，我爸去上班，没人做午饭；吃什么……一会出去再看，好像车站旁边有家麻辣烫；我爸妈今天都不会回来，我本来打算随便做点，和你聊到现在，干脆出来吃了。”
展熠脚步停了停，歪过脑袋凑近看她，摸着下巴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又熬夜了？不要总熬夜对身体不好，长痘痘好疼的，还是你上火了？多喝水啊！算了不吃辣的了，番茄味的你吃吗？”
明歌无奈：“不是熬夜，也不是上火……”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怒吼：“你啥意思？你啥意思！你又要闹离婚是吧？”
明歌浑身一僵，‘唰’地一下，脸上血色尽失。
展熠也下意识停住，伸手挡住嘴凑近她说：“哎呀有人吵架，快我们绕……”
他顿了顿，注意到明歌的脸色差得惊人，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是当机立断道：“走我们从后门出去！”
他拉起明歌就要折回，空旷的空间将声音扩得更大：“你要去打工也听你的了，还想怎样？明歌都快十六了，你非要闹得谁都不痛快吗！？”
这下想装傻也不能了，明歌怔怔愣住，这些天的烦躁苦闷一股脑地倾斜而出，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她想发狂想和他们一样怒吼，但最后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展熠眨了下眼，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半带强迫地拖着她迅速溜走了。
等拐了第一个弯，展熠放开手，转而拉住她的手腕，若无其事道：“我突然想起来我想吃火锅诶，鸳鸯的，给你点菌菇还是番茄呢？总之事先说好不可以吃辣，走吧走吧，你陪我去嘛。”
明歌刚才走得急，还有些气喘。她只觉得喉咙里堵了块石头，原本也想回答，只是一张嘴，鼻子就突然一酸，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她恨自己没出息，又觉得丢人，干脆破罐子破摔，蹲在地上抹眼泪。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最糟糕的一面都让他看到了，还差这一星半点吗？
明歌心头灰暗一片，几乎有一种天塌下来的绝望感，将脸埋进手臂，不愿面对现实。
但很快，她觉得肩头微微一重，下意识抬头，只见展熠也跟着她蹲了下来，搂住她的肩膀，盯着地面什么也不说。
“……”
明歌眨了眨眼，情绪卡壳，一时愣住了。
展熠突然指着地上成群的蚂蚁道：“你看它怎么搬了个石头啊！”
明歌：“……可能上面有糖？哦，也可能是它看错了，蚂蚁有眼睛吗？”
展熠突然笑出了声，他慢吞吞说：“哎呀，蚂蚁都要吃饭，那我们吃什么啊？”
明歌深吸口气，感觉那股刺痛和郁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她轻轻推开展熠的手臂，道：“火锅，要辣的，变态辣。”
展熠也不劝了，抬手比了个赞：“有勇气，不过我要鸳鸯的，番茄锅番茄锅！”
明歌站起身来，小腿有些麻，脑袋一阵发晕，展熠伸手扶了她一把，她低头看，深色衣服衬得他的皮肤愈加白皙，指节分明，与灰扑扑的她全然不搭。
她突然就有些丧气，谁不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始终是完美的、幸福的、闪闪发光的，可现实是普通人只能站在尘土漫天的泥地里，她问：“你不好奇刚才……？”
展熠侧过脸，微微笑了下，问：“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明歌沉默下来，展熠就转移话题道：“所以去吃饭吧，我请客哦，不要不高兴嘛，怎么能有人在我身边还哭丧个脸，这样会显得我非常不专业的好吗？”
“你是什么专业啊？”明歌一时无语，她不太能跟上展熠乱飞的思维：“相声行业吗，观众不笑就失职。”
展熠哼了一声，挺直腰杆，一副骄傲的模样：“不，是敬业的展老师一对一哄我们小明同学开心，来，笑一个。不免费的啊，待会你点菜，不好吃给你差评。”
明歌终于笑出了声，“少来，你比我还幼稚。”
她给父亲发了出去吃饭的消息，和展熠并肩走着，走出小区才收到回信，话中嘘寒问暖，若无其事，让她多吃点，早点回来。
明歌握着手机沉默了一会，莫名觉得心头酸涩委屈，停在原地，片刻后突然说：“我爸妈这几天一直吵架。”
展熠回头看她，收敛了脸上笑意，下意识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才拉着她的手腕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一坐下来，明歌就感到眼前模糊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偏过头眨了下眼，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低低含糊道：“……因为我。我妈要离婚，为了我，又不离了，去外地打工了。不好意思啊，有点扫兴了，去吃饭吧，我请你。”
展熠歪了歪头，笑眯眯道：“但你现在好不开心啊，就显得我很不敬业，这样吧，我们中场休息一下，讲个故事再走，你要是能笑出来，今天就我请，怎么样？”
明歌扭头，无奈笑笑：“怎么还抢上了……行，你讲。”
展熠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小明同学坐直啊，展老师要开始讲故事了。”
明歌没精打采地挺了挺腰：“嗯嗯，讲。”
展老师宽宏大量，不在意她的怠慢，声情并茂地讲述道：“从前，知名小学生教育家孔融遇到了一个家庭难题，他的父母因为几个梨怎么分配而吵架，问孔融要听谁的该怎么做，孔融说，你们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这就是孔融让离的故事。”
明歌猝不及防，真的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