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歌回到教室之后,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小孩子的友谊,珍贵却又短暂,当年分别时都有不舍,但后来年假节假,哪怕偶有回老家的机会,明歌也没怎么坚持要去见她们,因此几年没见,彼此相对着都有些陌生。
明歌转学后的交际并不如她想象中美好,陆陆续续交了几个朋友,都因为性格不合断交了,一度留下了阴影,便更想念当年无忧无虑的岁月,因此中考一结束,她便跟着父母回了老家。
那时陈静仪跟着父母旅游去了,她就偷偷想法联系了令天,当时分开得潦草,彼此都心怀不舍,可惜……再见却没那么愉快。
明歌皱了下眉,低头烦躁得在纸上画了画,忽然身侧凑近一个人影,笑眯眯道:“同学,我能问你道题吗?”
她抬头,看见展熠捧着纸笔,郑重其事地放在她桌上:“马上就要考地理了,我弱项诶,快,给我讲讲。”
明歌有时觉得缘分真是微妙,不知是不是巧合,展熠总能在她心情低落的时候靠近来活跃气氛,及时调解她的心情。她拿了根笔敲了敲展熠的手背:“那你完了,地理就是要背,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抱得动的。”
展熠一本正经,双手合十冲她拜了拜道:“那我拜拜佛嘛,菩萨姐姐保佑我啊!”
明歌心跳加速,脸颊发热,又轻轻敲了两下,道:“你还是求自己保佑你正常发挥吧。”
展熠闷闷地笑,“好吧好吧,那我们比比,谁的保佑更灵啊。”
他一顿插科打诨,将明歌的注意力引走,等考试时间又到,老师走进教室分发试卷时,她盯着桌面,再想起过去,已经没有那么失落了。
现在她看到的反而是未来,一定会更好的未来,光明璀璨,也会有展熠在身边。
一整天的考试下来,精力再充沛的人也有些疲惫,展熠的话都少了,两人难得没有多聊,背着包并肩往校门口走时,明歌突然顿住脚步。
她看到了陈静仪,那姑娘提着两杯奶茶,背着重重的包,低着头站在路沿上,一条腿划来划去。
明歌愣了愣,扭头看向展熠:“等我一下啊。”
她小跑上前,疑惑问:“陈静仪,你怎么在这?”
陈静仪看到她也是愣了下,下意识把奶茶提起来:“哎呀,我没给你买……我、咳,我等江炘放学一起回家。”
明歌摇头:“没事,我不爱喝奶茶。那……那你早点回去。”
她见陈静仪表情自然轻松,也就释怀了。暗恋嘛,她也免不了俗,只要不会伤及自己就行。
明歌笑着冲她招手,“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有一天考试呢。有空出来玩。”
陈静仪用力点头,“下次请你好吃的。”
明歌刚转过身,就见一对穿着校服的男女生走出来,手臂贴得很近,挨挨蹭蹭,亲密又羞涩,她只觉得那男生有些眼熟,多看了一眼,没太在意,听到陈静仪讷讷叫了一声江炘后,笑容突然消失。
她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陈静仪,又看向那个男生。
这少年在一众灰扑扑的高中生中格外惹眼,皮肤白皙,五官轮廓深邃,有点像混血,带着一股子张扬劲儿,笑嘻嘻绕过明歌走向陈静仪:“呦等我呢,给我买的啊?”
陈静仪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女生,“……这是?”
江炘道:“我对象李曼——这是我哥们儿陈静仪。一起回呗,我带对象去回家打游戏。”
他给两边介绍完又去接奶茶,明歌立刻伸出手来,面无表情地提走一个:“你看错了,这是给我买的。”
江炘眨了眨眼,“你是……?”
陈静仪已经尴尬得抬不起头了,她小声说:“是我发小,对、对不起啊,今天忘了给你买。”
江炘挥挥手,完全不在意:“多大点事儿,你俩玩吗?那我先回了啊。”
陈静仪轻轻点头,唇色发白,明歌瞥她一眼,默默挪步将她挡住。
为了缓解尴尬,陈静仪等两人走后勉强笑了下,轻声问:“你不是不爱喝奶茶吗?”
明歌:“……现在喜欢了。”
陈静仪噗嗤笑出声来,“行了行了,别勉强了,喝不下扔了也一样。”
明歌道:“那多可惜,也是你的心意。”
陈静仪唇角一勾,“算了,下次请你点正经的。回家吧。”
两人的家不太顺路,陈静仪便坚持说要送她一程,明歌推拒无果,又想起她回去也是带孩子,便应了。
展熠对路上要多一个人并没什么意见,互相介绍过后各走明歌一边,不过到底是多了个人,三人一路上都有些沉默,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就没了下文。
明歌从来没想到自家的路这么短又这么长,她不清楚江炘的事到底是什么情况,不好多问,又在展熠面前,只能挑着学业问问,到家的时候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冲两人挥挥手,说到家发消息,两人都笑着应了。明歌一上楼,展熠就单手插兜,问道:“这位同学,家离得远吗,需要我打车送你回去吗?”
陈静仪心情不大好,小声道:“不用,我一会想去图书馆坐坐。”
“那好,”展熠点头,从善如流道:“路上小心,我先走了。”
明歌上了楼,从窒息的尴尬中回过神来,才突然意识到,她走了不就只剩展熠和陈静仪了,这俩又不顺路,更尴尬。
她赶紧发消息问展熠:【你回去了吗?陈静仪在你身边吗?】
展熠回:【我打车回家啦,她说她要去图书馆坐坐,你一走我俩就分开了。】
明歌抿唇,回复:【对不起啊,今天没顾得上你。】
展熠直接发了条语音过来,带着笑道:“所以少喝点奶茶啊,喝多了睡不着,明天还要考试呢。”
明歌回复知道啦,又拉开联系人,输入记下的号码搜索。十来岁的时候她还没有任何社交软件,连令天都是最近新加的,她写好备注,分组时犹豫了下,点开那个数量只显示了1/1的【挚友】组,原本只有展熠。
她对着手机沉默一会,又点开了【小学同学】分组,将令天重新分回了挚友里,反手将手机扣住,沉沉吐出口气。
她想起几个月前见到令天。
那时她的父母刚吵完一场,母亲于珍珠回了娘家,明远拉不下面子求和,就给她买了票,要她回去劝一劝。
她觉得心烦,干脆当成旅游,没一直在舅家待,旁敲侧击问同村还记得脸的伙伴要了令天的联系方式,但犹豫了很久也没敢主动去加,没想到反而是对方找上门了。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得明歌常常会忘记过去那些爬树下水的童年时光,又短得她还能记住陈静仪的脸,但那时她却半点也认不出令天。
十五六岁的少女高挑纤细,穿着超短裙,露脐装,趿拉着一双水晶凉鞋,贴了假睫毛,化浓妆,美甲又长又亮,短发是一种烫染过的深红,她握着最新款手机,斜着眼睛打量她,带她来的女孩子笑嘻嘻道:“天姐,怎么不说话啊,人家明歌从城里回来还要找你呢。”
曾经与明歌不相上下的令天已经比她高了,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有嘲讽,却也没有多少重逢的喜悦。她将手机插进小包里,熟练地抽出根烟点了,缓缓吐出口烟气问她:“你找我啊?”
明歌从十岁后就被困在学校和补习班里,交际圈堪称三点一线,比起令天,她更像个灰溜溜的土包子,一身白短袖黑短裤,凉鞋是老老实实的极简款,鞋带贴得一丝不苟,头发扎起马尾,皮肤因为准备了几个月的体育中考而晒得微黑,不带一丝脂粉。
她只觉得陌生,又被烟味呛得难受,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退却了。
令天望着她,把烟掐了,笑了一声,说:“喂,你怎么是等比例长大的啊?还像个小孩。”
明歌不尴不尬地扯了下唇,说:“……学校里不让化妆。”
令天啧了一声,“管得真宽。好久不见,出去玩吗?”
明歌没钱,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不……”
令天将烟头随手一扔,拉起她的手:“我请你呗。”
平心而言,和令天的相逢是明歌那段时间里唯一能感到舒坦愉悦的事,不会再有人问她考的怎么样,问她父母离婚了跟谁,问她支持父母哪个……
她对如今的令天感到陌生,不适和排斥,而压抑良久的倾诉欲和委屈却在对方随口的问询中翻涌上来,她们曾经一起长大,无话不谈,像另一个彼此。所以,应该是可以倾诉的吧?
明歌没忍住,对她说了很多。
父母的事她觉得难堪,便没有说,只是说了自己去到城市后过得并不好,很压抑,交不到朋友,还会被欺凌。
令天的两指间夹了根烟,没有点燃,只是用指尖转动着,听到欺凌时微微坐直了些,疑惑道:“你这小暴脾气,也能忍得了?”
明歌在她自然的话语中找回了过往亲昵的感觉,便道:“我能进那个学校不容易……而且我爸妈上班都忙得很,我、我第一次和那个男生打了一架,老师把我爸叫来了,他低声下气给人道歉,又骂了我一顿……哎,哪有那么容易。”
令天皱了皱眉,“欠收拾,他怎么欺负你的?”
明歌道:“他说他喜欢我,所有人都跟着起哄,还摸我的脸,拽我的头发,翻我的书,讨厌死了!恶心,太恶心了!”
令天无意识咬着烟蒂,眉头舒展开来,莞尔:“你是不是太敏感了,男生喜欢你嘛,起哄一下不很正常?”
明歌只觉得那一刻自己像在寒冬腊月被泼了一盆结冰的水,疼且冷,她迷茫片刻,重复了一遍:“很正常?可我觉得很难受。”
令天道:“你就是太害羞了,跟他们一起玩呗。他摸你你也摸他,他拽你头发你就踹他,你忘啦,咱们小时候都说,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我对象可没少挨我的踹,哈——”
明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有、有男朋友?你现在才多大?”
令天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你怎么越长大越没意思,现在学生小学就开始谈了,你不会还没谈过吧?”
明歌迷茫摇头:“……”
她的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补课班和学校上,再偶尔维系一下平淡如水的友情,不时为吵架的父母头疼,这些事占据了她整个五年。恋爱么,倒也会关注到一些耀眼的男生,但还没感受出什么心动,就被缠上了,自那以后,她甚至对所有同学都隐隐抱了一点仇视心态。
明歌低声喃喃:“真的是我太……”
她想起她多数朋友都是缓缓平淡,从不回消息开始,到最后重回同学关系,她努力维持过,讨好、找话题、绕路也要一起回家,都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是不是她真的太敏感了?
吃完饭,令天就要带她去打台球,明歌怎么调也调不好姿势,不由得惶惶不安,担心自己扫兴。
令天倒是毫不在意,拿着球杆哼着歌,打不中也不生气,明歌刚安心片刻,几个纹着花臂的男生就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径直走向令天,搂住她的肩头,笑吟吟问:“天妹,带朋友来耍?”
令天操着方言含糊道:“嗯,她从城里回来看我,我带她耍耍。”
一个寸头男生夸张地哇了一声,“城里妹子啊!”
他的视线移过来,带着侵略性极强的打量,手臂一伸就去搭她的肩头:“妹子不会打扮啊,看着像个娃娃。不过皮肤好!水灵!不像咱们天妹,哎呦,那又是痘痘又是坑的。”
明歌一个哆嗦,犹豫间咬着牙忍了,隐晦的求助目光投向令天。
令天哼笑,伸手过来拍掉他的手,拉长了语调道:“你可别碰着人家,她家就这么一个小心肝,你挨得着?”
明歌闭上眼,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停止回忆。她不愿回想自己是怎么忍到最后哭着想回去,怎么和令天大吵一架,气冲冲回家后,裹进被子里用尽一切脏话骂她。
怎么会这样呢?
令天明明是会在她小时候被手欠的男生掀裙子,一脚踹上去的小侠士……
是不是大家长大后,就都变了?
会保护她的令天如今陌生而古怪,嗓门最高最洪亮的陈静仪真的如父母期望,如今说话细声细气,温柔内敛,而她也从活泼乐观的小疯猴子变得这样敏感阴暗。
出神间手机震了两下,明歌低头看,陈静仪的好友申请通过了,她发来第一条消息:
【对了,令天的爸妈离婚了,她有跟你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