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明歌年幼时是体弱多病但上蹿下跳的野猴子,尚未完全进化成人类,那如今的她,就是进化完成,扭捏羞涩的大家闺秀。
她对一切大幅度运动都敬谢不敏,能躲则躲,能敷衍就敷衍,可惜一中不是她原来的学校,体育课只要偷偷溜走就行。
一班的体育老师是个很严厉的中年女人,每节课都会安排一些活动将时间排满,甚至会有类似于丢手绢的游戏。说实话,这种刺激的游戏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解压快乐的,但对明歌来说,简直是玩一次折寿十年。
她一紧张,反应速度就会直线下滑,甚至胡乱做出判断,开学以来,每次体育课明歌都像死一样难受,全靠展熠在一边偷偷帮忙来续命。
但总有一些事是展熠没法帮的,比如考试。
过了十二月,天气渐冷,黑夜变得很长,学校里的气氛逐渐严肃起来,好似随着天气一起冰冷了。明歌的衣服也逐渐变厚,最头疼的,就是接下来的体育课。
一个上午她都在看着窗外祈祷下雨,可惜未果,又听见有同学叽叽喳喳谈起体测的事,更是觉得自己的心都死了一回。
明歌绝望地想,不知道她装晕还来不来得及。
那一刻终究还是来了,天色灰沉,但却没有任何下雨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冷的,她将手插/进兜里,手臂缩得很紧,只觉得冷意和紧张感一股股往身上钻,钻得她牙齿都有点哆嗦。
展熠知道她体育菜,悄悄伸手戳了下周薇,小声道:“一会明歌考试,你帮我照顾一下。”
周薇是最兴奋的,一直活动着手脚,势要拿下第一,闻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腻不腻歪。”
第一轮是长跑,男女生分开,男生先上了跑道,明歌站在操场边看着,只觉得冷风嗖嗖灌进衣领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直冲脑门。周薇在边上帮老师记成绩,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明歌脸都白了,疑惑道:“诶,真有这么可怕吗?”
明歌深深吐出口气,摇头:“没事,就是紧张。”
周薇半信半疑,等到女生下场,满脸通红的龚乐一边擦汗一边拿着记录板指挥站队,周薇笑着套衣服,朝他比中指:“班长,菜啊!”
龚乐翻了个白眼,“少废话,小心我给你记零蛋。”
周薇哼了一声,大声嚷嚷:“老师,有人要假公济私!”
体育老师瞥一眼龚乐,严肃冷淡的面容上难得露出笑意:“我看着呢,他敢?”
明歌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人已经走了好一会了,身边有女生叽叽喳喳:“待会咱们一起啊,跑不动了就走,谁也别急。”
这种话明歌都听过几百回了,但最后真正做到的只有她,她惧怕失控的感觉,永远不能真正透支体力。
明歌目光乱飘,看见操场边上休息的男生里,展熠一直站在那里看她,见她看过来后用力挥手。她笑了下,也朝他挥手,但心中更紧张了。
这要是被看到了……也太丢人了……
眼看着准备完毕了,明歌闭了闭眼,已经平静如死灰了。伴随凌厉的哨声,女生们稀稀拉拉开始,很快,前几就已经分明了。
周薇跑了一圈回来,看见明歌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不由得急急道:“喂,跑起来啊!”
明歌已经感觉到肺和胃一起疼了,深深低着头只当没听见,周薇也瞬间就窜了过去,不到四分钟就解决了八百米。她皱眉回头,单手把号码服脱了,从老师后面绕过去上了跑道,一把抓住明歌,听她用力喘气,低声道:“别用嘴呼吸!一会抄近道!”
说着轻轻把她一推,两人直接从操场中间横穿过去。几个筋疲力尽的女生顿了下,也偷偷摸摸跟了过来。
老师在记成绩,没有注意这边,盯学生的龚乐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身为爱民如子的班长,他没犹豫多久,赶紧侧身横到老师身侧挡住视野。
等快靠近老师了,周薇松了手站到一边去,明歌和五六个女生齐刷刷跑完最后的路程,老师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龚乐闭了闭眼,不敢面对这一切,硬着头皮道:“最后加速了啊,加速了啊,最后几步,都快点啊!”
八百米成功混了过去,明歌勉强混了个及格,停下的时候喉咙里都泛着血腥味,展熠默默撑着她的手臂陪她走了一圈。
记完成绩重新排队集合,下一步是五十米,就是周薇也忍不住低骂一声:“靠,催命啊!”
简单的热身运动后,又开始排队,明歌有时候觉得这种排队简直就是等待处刑时头顶上悬着的刀,最后关头也等不来一句刀下留人。
好在只考完了男生组就下课了,这把刀又一次吊了上去,重新悬在明歌头顶。
过了这一天,她整条腿都是软的,上课也不免心不在焉,赶着大课间的空隙,展熠倒了杯热水过来,轻轻锤了两下明歌的肩膀,问:“还疼吗?”
明歌默默点头。
展熠把水杯放到她面前,苦恼道:“本来想着循序渐进,谁想到体测不等人,一会咱们去练一下立定跳远,等寒假了来我家,我们慢慢来。”
高中生能健身的时间太少了,而且他其实也没想到明歌的体育差成这样。
明歌低低应了一声,心情复杂,这时竖着耳朵偷听的周薇忽然转过身来,下巴搁在明歌桌子上,道:“临时抱佛脚能有用吗,我看不行我偷偷替你考了算了。”
“滚蛋,”展熠笑骂:“你能替她一辈子?”
他说着,语气轻柔下来,侧头看向明歌,轻声道:“相信你自己啊,你明明很厉害的。不要怕,就当是卷面考试,进步一分就已经很棒了。来,喝口鸡汤,你超越的不是那几分,而是过去的自己。”
周薇吐槽:“好烂的鸡汤。但是明歌你别怕啊,我跟你说,我小学的时候胖得跟球一样,跑都跑不动,现在不照样门门都拿下?试试嘛,总会有进步的。”
在两人的围攻下,明歌终于松动:“那、我试试?”
但说和做又是两回事了,明歌站在跑道旁,迟迟跳不出一步,展熠和周薇一左一右给她示范,碎碎念着技巧方式,恨不得抱着她跳。
明歌早就后悔了,腿弯了两下,晃了晃手臂,好几次身体都要跳出去了,又急急停住,像停在了悬崖边,最后还是崩溃转身捂脸:“我真是……不行的……”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有人说:“我靠,我奶来了都比你跳的远!”
“明猪狗啃泥哈哈哈哈……”
“那是猪啃泥吧,别侮辱狗啊,狗都比她跳的远!”
然而这幻觉很快就消失了,周薇大声哔哔:“你就拿出一脚踹死人的气势!前面有你讨厌的人,腿收起来踹出去,踹死他!”
展熠表示自己是个正经人,拒绝这种抽象且素质低下的教学,弯腰拍拍明歌的腿:“你身体太僵硬了,弯的幅度大一点,手臂也是,甩开一点,别怕啊,我在边上呢。”
周薇开始隔空打拳,好像面前真的有个讨厌的家伙:“干死他!一脚给他踹成太监!断子绝孙腿!”
“喂喂喂,”展熠听不下去了:“别夹带私货啊,你这是教学吗?”
展熠边说还边用手帮她调整姿势,明歌只觉得被他拍过捏过的地方都仿佛烧起来了,脑子一热,啪一声——
一根棍子向前移动一米二。
明歌大脑一片空白,恐惧还没来得及袭上心头,周薇夸张的彩虹屁已经追了上来:“好!厉害!这虽然是你的一小步,却是人类成功的一大步啊!”
展熠在那里画了条线,笑眯眯道:“再试一次,加油,你可以的!”
明歌抬头,看见他明亮坚定不含一丝嘲讽鄙夷的澄澈双眸,心底莫名生出了勇气,她低下头,张开双臂,深吸口气。
……
突击练习最后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正式考试那天,僵硬的明歌小木头从一米二幸运地进步了几厘米,跳了两米多的周薇立刻大声喝彩,啪啪鼓掌,明歌面红耳赤地迅速伸手抓住她的手臂,阻拦了这场社死。
而她同样畏惧的仰卧起坐,却是用的健身器材。
明歌最怕这项运动和人交际的一点,她还记得过去考试,面前的人似有嫌弃地用指尖轻轻按住她的鞋面,她怕踢到对方,不敢用力,起也起不来,老师皱眉问了好几声,最后撇撇嘴记了零。
她躺上冰凉的铁质器材时,心中却是少见的平静,比起活人更能让她感觉到安全。旁边计数的女生悄声问:“一会给你报多少个?”
明歌:“……”
明歌:“28,及格就行,谢谢。”
女生:“客气,一会你给我报52个奥,我要满分。”
明歌躺下去的那一刻,轻轻笑了下。
原来……
一直困扰她的东西,在她的想象中恐怖得犹如会吞噬她的巨兽一般,真正面对时,也不过尔尔。
*
熬过了体测,锻炼计划艰难地挤进了明歌的学习日程中,展熠还特地制定了一系列科学健身方式,不过去他家的设想还是泡汤了,实在忙得没时间。
明歌的生活就更充实了,忙得接收不到太多外界信息,时间过得愈发快了,到了月底,学校大发慈悲地放了高一学生放了三天假期,算是留给他们的跨年时间。
除此之外,也有一件明歌不知道该不该觉得喜的事:母亲于珍珠将要回来了。
母亲回来过年,明歌当然是高兴的,但不高兴的因素也随之而来:从她待在家里开始,往来的客人包括明远,都在有意无意提醒她,要她留下于珍珠。
可父母的事,她哪有资格插手?
换句话说,就算她想插手,有谁给她一丁点的尊重和权利吗?
明歌忍无可忍,反质问道:“我妈不去赚钱养家,生活费怎么办?”
陌生亲戚噎了下,讪讪道:“哎呦你这娃娃,那么势利的。”
“要不说现在独生子女都自私得很呢!”
“所以还是要多生两个啊……”
明歌面无表情看向沙发上坐的明远,他低着头,默默吃着干果,碎渣掉在沙发上、地上,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根本不在乎,一派老实人的模样。
她实在忍无可忍,起身回了房间。
但她房间的门锁早被卸了,她没清净多久,就有人直接推开门闯进来,坐在她的床上就开始嘚吧嘚。
明歌:“……”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在家里点燃原子弹。
明歌只能强迫自己走神发呆,想点别的,但有些话,有些声音简直就是精神攻击,等终于安静下来,她已经是一个被绷到极致的弹簧,只等什么时候爆发出来,至少要伤到什么才觉痛快。
明歌去接了于珍珠回来,母女俩很久没见,热热闹闹聊着家里的一些日常,一到家就撸起袖子买了排骨、虾和鸡翅回来,说是要奖励她得了第一名。
明歌忙前忙后给她收拾床铺,打扫卫生,把和沙发茶几拉开扫了底下的残渣灰尘,涮了拖把,嘱咐明远把地拖了,这才安心地跑去厨房围观可乐鸡翅。
明歌对多数娱乐休闲都兴趣寡淡,唯有在吃上能获得快乐,她进了厨房蹲着剥虾仁,和于珍珠讨论怎么样能让鸡翅更入味。活虾不好清理,一蹦一蹦的还很吓人,明歌怕被扎手,剥了两只就放下说去客厅找手套,她擦净手推开门,明远刚把客厅草草拖了一遍。
明歌随意瞥了一眼,皱眉,道:“哎呀爸,你再拖一遍,用力点,有些东西都没拖下来。”
明远闷闷低头,忽然道:“我出去一下。”
明歌一愣,皱眉:“那先把地拖了再出去,现在没什么要买的了。”
明远不说话,明歌怕他不开心,又点了点地上的黑色痕迹,随口道:“就把这粘的什么东西拖掉就行,一会吃红烧排骨。”
她一想心情就很好了,这些天的郁闷也缓解了许多,哼着歌从抽屉里拿出手套戴上,回过头,明远已经把外套穿上了。
明歌气得呼吸一滞,胸口又开始疼起来:“你先拖完了再走,就这么一块地面!”
厨房里传来于珍珠的声音:“安安呐,剪刀拿一下。”
明歌顿了顿,应了一声,弯腰拉开抽屉拿出剪刀,转身进了厨房。但当她收拾完虾壳出来,拖把还在原地,明远已经不在客厅了。
“……”
有那么一刻,明歌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毁灭欲望,她恨不得一脚将茶几踹翻,把东西砸烂,再拖着明远和于珍珠去登记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