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杨排风并不是晚上六点半。
那时候刘皓阳刚结束一场线上云会议,捏着鼻梁听助理汇报接下来的行程。
窗外在落雨。
倾盆之势宛如天被捅破。万千水花击打着玻璃。远近建筑物内透着暗敛的灯光,透过蒙着水意的窗去看,整座A市好像深藏在海底的迷幻水泡中。
助理的声音听着人直犯困。
“……基本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只剩出席XX宴会的安排,还有就是。”说到这,对方巧妙的顿了顿。“杨小姐等了您两个多小时,现在要见吗。”
推开接待室的门。
室内的灯是现代的冷白色,窗外霓虹是彩色的。
交错映在她脸上,直映得那双抬起的眸子雾蒙蒙的。她脸色不好,额发乱七八糟垂着,眼神很呆,像头迷路了、再也找不着家的小兽。
刘皓阳好整以暇卷着袖口。
一封文件袋被随行助理摆在她面前。他眼神示意,助理识趣的退出去了。
“这是老三要我转交的。里头是套房产资料,持有人是你。打开看看。”刘皓阳单刀直入,懒得绕圈子。
排风看了眼那个文件袋,摇了摇头。“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她声音很哑。
像感冒了。
“为这个来也好,不为这个来也罢。东西已经在这了,你拿回去,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这也是老三最后能为你做的。他说你和你爸妈早晚会翻脸,还是早做打算。”
他的语气不太耐烦,表情也是。
排风不是没懂这句话的背后含义。
——他说它是刘皓南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套房产。
原来他早看出她想脱离那个家,后期的落脚地会成问题。于是,他帮她选了它。
他明明,明明就走了。
为什么还要替她想这么长远。
这样的行为摆明了是……
藏在身后的手在发抖,排风说话倒还平静。“我不要。告诉我怎么找到他,我要见他。或者你给我他的联络方式。”她在努力克制喉间的发噎,需要花很大力气,才不在人前失态。
抵达刘氏集团前。
排风已经试过所有能联络刘皓南的办法,但都失败了。
微信他不用了。
专属手机也扔了。
现在的它,和她那部手机一起放在口袋里。
排风查过下午到晚上的航班信息,光是境外都有二十来班,更别提境内。排风知道刘皓南是科研人员,一般不会轻易出国。但这个事没准的。
她该怎么从这些航班里精确找到他的落脚地。
更可怕的是。
万一这些地方只是中转呢。他到了地方,再去别处呢。时间间隔越久,他离她的距离就越远。
从前刘皓南不是没出过差,那时她知道他会回来,所以不太放在心上。
可这次……
排风咬着唇,拼命抑制热烫的东西溢出。
刘皓阳嗤笑。“还有这必要吗?相信你已经明白老三意思了。自由是你开口要的,现在给你了,又说这种话。你以为你三岁小孩吗?还是仗着老三对你的好,在这出尔反尔,拿别人耍着玩?”
他的话像利箭,每个字都杀排风于无形。
“……我没有。”她攥的指节发了白。喃喃出口的话,自己都不信。
“你没有?”刘皓阳飞速截断她。“那是谁一直在伤老三?这段时间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有数!他不跟你计较是因为他爱你!可我为什么要照顾你的心情?像你这种自尊心过剩、不懂事、不知感恩的敏感自卑小孩,简直幼稚好笑到极点!你的家人不爱你,就用伤害爱你的人来证明自己是被爱的?是老三叫你父母不看重你的?现在他人走了,你想起来要见他了!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你以为你是什么A市第一可怜人吗?眼睛往别的地方看看,到处是饭都吃不饱的人,你就是好日子过太多了!你不是说他不给你选择的机会吗?现在你又在干什么!杨排风,别做叫人瞧不起你的事!”
已经到了这地步,刘皓阳没什么不方便说的。
他越讲越顺口,这样句句戳肺管子的话。换做以往,杨排风一定会第一时间翻脸离开。
但现在。
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了,徒剩眸中淡淡的浅寂弧光。好半天,才轻声开口。“我只要见他。告诉我怎么找到他,你一定有他联络方式。”
刘皓阳呵的一声。“我是有,但我为什么告诉你?告诉你,然后好让你再去伤他?笑话。航班信息就在那,有能耐自己找啊!国内外都有。一百多个国家,你可以慢慢来。但我怀疑,你有那个能力吗?”清晰却又含有恶意的嘲讽在耳边滑过。
刘皓阳离开了。
望向桌上那个唯一的文件袋,久不久的,才拿起来。
这沉甸甸又轻飘飘的文件袋。
排风托着它,不敢用力,也不敢不用力。
就像,它是她仅剩的全部。
在接待室没有坐很久。
排风出来时,外面的雨势已经悄无声息地停了。
她思考了一阵,最终决定去刘皓南给她准备的房子看看。
就像刘皓阳说的,刘皓南已经为她做了。
不管她去不去。
它都在那里。
那是事实。
事到如今,排风根本不会再肯接受任何人的给予,哪怕它是刘皓南给的。
可这不代表她不想去看看。
去看看那个刘皓南为她准备的房子。
那套房在城区某中高档的小区内。闹中取静,周边配套设施一应齐全。排风打车过来,用文件袋的卡刷了门禁,直上电梯。
这栋楼一梯两户,刘皓南这套在左侧,大门密码是她生日。
滴滴。
锁开了。
淡淡木质香迎面而来。
玄关的迎宾灯点亮,地板上有对懒羊羊拖鞋。这也是排风从小到大的喜好。她吸吸鼻子,穿上它,慢慢走进去。
这是套小复式。
挑高楼层近五米,透明落地窗正对着A市的满目繁华,蝶形高架桥上川流不息。站在这扇玻璃前,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站在这呢?
排风回头。
打量这个刘皓南不知什么时候为她准备的房子。
刚才出租车上她看过这个单位的认购时间,是十八岁生日前。原来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未雨绸缪了。
那时也是她最别扭最过份的时候。每次见面都忍不住跟他发火。也正是那一次次争吵,将他越推越远……
排风慢慢吸了口气。
继续打量。
这套房子实际建筑面积不大。但是一个人住,也犯不上那么大。楼下是客厅厨房的整体装修,厨房开放式,跟刘宅差不多,她小时候喜欢窝在灶台底下吃刘妈做的瑞士卷,说那样更香。
刘皓南把那个吧台样式原封不动搬来了。
客厅生成色的沙发上摆了一溜的懒羊羊抱枕。
排风抱起来一只。
沿枫木色的圆形斜梯上来,隐藏式的灯带嵌在阶下,照亮了脚下的星路。
二层摆着张贝壳型大床。
靠窗位置挂了一帘流苏柔曼的捕梦网。
排风的喜好总是奇奇怪怪,而刘皓南也总能察觉她的可可爱爱。他选的,都是她最喜欢的装饰。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最懂她,那么答案一定是,他。
随手在捕梦网上轻触了一下,羽毛滑过手心,又像轻挠在心口。
排风右手边是内嵌式的衣柜。
打开。
里面琳琅满目的。
原来刘皓南把她之前在刘宅那些换洗衣服都移到这来了。
角落里还堆着两口箱子。
打开上面那口。是些她从小到大吃剩的,不准刘妈扔的,限定款的糖果罐子。其中青苹果软糖的最多。刘妈曾不小心弄丢过一次,她哭成了泪人。排风都不知道,原来儿时随口要求的不准扔,都被刘皓南好好记在心里。他真的把它们收拾干净了,一罐一罐码在这里。
像个珍宝岛。
那时候为了刘皓南不肯让她吃太多苹果糖,自己总是哭闹。刘皓南很是头疼。“给你太多,你很快会腻的。以后就不会想要它了。”
那时她是怎么回来着?排风想了想,想起来了。自己哭着说,腻就腻了呗,有什么了不起。
腻了。
果然——没什么了不起。
捂着发烫的眼睛,排风咬牙忍下痛意。再睁眼,看箱子边挂着件文化衫。抽出一看,上面画着卡通的‘杨排风勇往直前’字样。
是初二那年运动会的文化T,全班人手一件。
上面的画还是她自己用荧光笔涂的。
那次她报的是游泳接力赛和体操。
比赛结束后,去学校门口小卖部买冰可乐喝。
刘皓南来接她放学。他接过她手里的可乐,一边用纸巾帮她擦额上汗,一边让她就着他的手喝可乐。
那会她眉飞色舞的告诉他,自己怎么怎么赢的!
刘皓南就笑望着她,时不时说几句点子上的话,引导她把那些得意全发散出来。
聊的火热。
也不知道那时怎么有那么多可聊的。
因为握过冰可乐,手心还有冰冷的残留,她使坏的把手伸进他后领里。刘皓南任自己胡闹,却没发现他耳后悄悄浮起的一丝红意……
从记忆里缓缓走出,排风将文化衫折好摆回去。
却触到一点微凉。
伸手拿出,是个鞋盒那么大的玻璃罩子。罩着支精巧的小提琴。琴做的很真,由几百块木片拼插而成。
排风怎么也想不起这小提琴怎么来的,于是放到一边。
箱子下面还有口大箱子。
这只箱子里是冲洗出来的照片。有些是相框,有些是相册。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全是排风的单人照。
所有有关他的。
都被刻意的整理走了。
箱子最上面,是那只曾摆在刘宅学习桌的相框。那是小升初那年,刘皓南带她去北边玩雪的单板留念照。
排风忽然忆起。
那次和他住在北方宾馆。因为突然暴雪,宾馆暂时性的断电了。整个宾馆闹哄哄的,楼上楼下各种走路的咚咚声。
是刘皓南摸黑走过来,敲开她的门。他用棉被轻轻包住她,安慰自己不要怕有他在。
明明……明明当时是有点怕的。
但不知为什么,在他拥着棉被将自己环抱的那一瞬,慌乱失措的心情忽然得到了缓解。
再后来,电来了。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亮了。
是他站在那万千灯火里,青竹迎风一般清隽。他笑着告诉她。宾馆里都有备用电源。你看,没事了吧。
——他身上独特的气息。
——他在冬日中格外温暖的体温。
她的所有惊怕,和寒冷全都融化在那个微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