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未雨睡了个懒觉,早上醒来,方兴已经不在家了。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一时还不太习惯仿佛过分明亮的居室。
方兴又恢复了早九上班的日子,顾未雨起来时,方兴早就出门了。
原本,他很担心生日那天晚上的莽撞,会在两人之间垒起隔阂。然而事实是,方兴看起来根本没把那天的告白当回事。恢复公司办公后他好像加班更晚了,回到家整个人都褪去了力气,更没有多余的体力去责怪或者质疑他。
日子还在过着,好像又回到了两人刚刚相遇时的样子。
周而复始……四季也是这样。
但如今已经到了热烈的夏天了,连阳光也恰到好处。
顾未雨在心里盘算着。
方兴当然没把他的莽撞当做玩笑。
二十多年来,他好像初次体会到心动,像山间尘封的碧潭,遇到春天也会喧闹。
但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至少现在还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教会他如何去爱,如何去袒露情感。对他来说,过分宣泄自己的情感,稍不留神就会引起对方的反感。
所以他二十多年来一直是这么做的。
因此,当他第一次遇到一个人,可以无条件地接受他所有的愤懑与不快,可以让他全盘交付自己的内心时,他反而不知所措,仿佛自己心上营造的乌托邦受到了温柔的质疑。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顾未雨自私了,还是他自私了。
私心地想要拥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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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的日子每天都一样,虽然煎熬,一眨眼也就过去了一周。
北市的周末总是喧闹的。美好的周六本来很适合方兴赖床,但一大早他就被顾未雨叫醒了。
……有的时候真的很想报警。
方兴尽全力睁开仍未醒来的双眼,歪头一靠精准倒进顾未雨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周末本来就是用来睡觉的,怎么会有上午?
是的,北市久违地放晴了。
一夜之间仿佛流年偷换。没了乌云的遮蔽,天空简直像是少了些什么,仿佛城市已经被两个月的雨淹没了,如今在阳光下发皱。
六月就要到来了。石榴花在谁都不知道的时节里开放,与人们争夺着缺席已久的阳光。樟树叶经历了长久的雨水冲刷,仿佛洗尽浮尘,显得油光锃亮。短短几天内,过去乌云密布的日子悄然飞逝,离开人们的脑海。路边积水已经干得差不多,桥下河水波光粼粼,桥上行走的人们也在变多,好像一下子世界就有了生气,全然忘却了此前雨季带来的恐慌。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雨季停摆的车流,到了晴天依旧水泄不通。北市本来就是很容易堵车的城市,好在北城游乐园并不在市中心,因而也就相对通畅。
顾未雨很早就谋划好了这样一场游乐园出行,只等着天气好的那天。
与许久前那次临时起意截然相反,方兴看起来兴致缺缺,都是顾未雨拉着他去玩各种游戏。
那些刺激性的项目游戏,方兴没有一款敢主动提出去玩。
他很矛盾,既想体验,又不敢迈出第一步。
其实很多时候,只要把他放在那个一旦开始就无法反悔的位置,后面的行动哪怕硬着头皮也都顺理成章了。所以,他会把自己从那个位置上摘除,从最开始就不去涉足。
一直不敢做出行动,一直不敢改变。
但现在顾未雨在,一切也就有了理由了。
反正是他带着的,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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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顾未雨拉他去的第一个游戏就是鬼屋。
实话实说,游乐场里的鬼屋,道具制作并不见得多精致,方兴不爱玩,放在平时他也不见得会被吓到,但这次他略微有些心不在焉,被NPC抓了个正着。
顾未雨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结果就是,后面玩过山车和跳楼机的时候,方兴有几次忘记叫出声来,好像神志还被留存在鬼屋里。等到落地,找回身体的实感,方兴才仿佛再次活过来。
原来,先去鬼屋是这个道理吗?
先让他被吓呆了,后面体验别的项目就没感觉了?
虽然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但是意外地还挺有效果。
在高空中的恐惧是一种无形的痛感,好在喜欢是可以磨合疼痛的。
就像积郁成疾的雨,谁能保证会不会有人喜欢上如永夜般沉默下去的雨呢。
方兴霎时间仿佛有说不尽的话,回头看向顾未雨,却被对方盯得发毛。
如果眼睛会说话,顾未雨可能就会被判公共场合大声喧哗了。
“方兴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和我一起出来玩啊?”
方兴傻了,“哪有?”
“可是你看起来一直很不感兴趣,肯定是觉得和我一起出来很没意思吧。”
“……”
又来这套,方兴拿他没辙了。
“我的错,等下不会了,走吧,去玩下一个。接下来玩什么?”
顾未雨看着他,“摩天轮。”
方兴一直觉得一个人玩摩天轮有点浪费钱,这种莫名被人们赋予浪漫的游乐项目似乎喜欢排斥他这种没人一起玩又不舍得自己玩的人。所以他答应得很快,既然来都来了,过山车什么的也玩了,那还怕什么。
摩天轮缓慢升向高空的感觉很奇特,像稳步通往天堂的阶梯,又像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登顶的时候听不到任何宣告,但没登顶之前却会听到响彻的心跳。
不断升高,视野逐渐开阔,远处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底,好像整座城市也就毫无保留地变小了。
方兴一直很奇怪,这样一座地铁畅通,交通方便,甚至坐城际公交不用多久就能去到临市的城市,怎么就能把他牢牢地困住。
很有趣,情绪想出逃,而理智留在这里。
所谓情绪,不过是现实逼迫下的逆反;而理智,也只是向生活俯首称臣的态度罢了。
隔着玻璃,方兴描摹着城市的轮廓,观察着远处白云的形态,忽然有一种放松的感觉,至少这一瞬间,什么都不用考虑。
“哥哥听过摩天轮最高点的那个说法吧?”
顾未雨突然地开口。
方兴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一起坐过摩天轮的情侣最后都会分手,但如果在摩天轮到达最高点时,情侣接吻,就会陪伴彼此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分开。
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也许只是一个完美的营销手段罢了。
但方兴就是没来由地迟疑。
顾未雨好像也为莫名的愚愫而惊惶,似乎瑟缩着。
两人默契地没再对视。
即将登顶了,仿佛下达了最后通牒。
两个人坐得很近,座舱外无比广阔的天地,容易让人忘记这座舱内也不过方寸。空气仿佛都逼仄了起来。方兴心中明亮了一些,他以为顾未雨想玩浪漫那一套,然后发现自己没什么拒绝的意思。
轻微晃动,奇怪,为什么无事发生?
方兴睁开眼,才发现顾未雨根本没有靠过来,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方兴,耳尖微红,眼神隐晦地退缩着。时值日中的阳光从玻璃窗外涌入,依偎在温暖的人身上。
他的轮廓轻柔,好像提醒着人们他不过是个刚刚成为大人的青年,面对害怕的事物,还是会用羽翼将自己包裹起来。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方兴觉得有点好笑。
“不是最高点吗?”
他轻轻靠近,对上顾未雨在原地踯躅的双眼,然后就着吻了上去。
“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