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净台看进那双清亮的眼中,甚至在晏困柳开口前便有预感。
或许是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
以至于听到这话时,他并没多少惊讶,心被针不痛不痒地刺了下,甚至了悟了温将离为何要跟来。
温将离喝茶看戏,闻言呀了声:“真是令人惊讶,素以品行著称巽风竟会随意残骸一个暂居峰中的无辜凡人么,鹤清尊?”
裴净台略显苍白地解释道:“神器无踪,这项事宜已经被否决。是我愧对你,当时选择牺牲你,也是权宜之举。”
温将离拿起茶杯,挡住嘴角闪过一丝嘲讽。
权宜之举啊。
晏困柳却轻易戳穿了最后一层伪装:“你如何无奈考虑,总有理由。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些,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不知会我,就轻易决定了我的命运?看着我无知无觉地、一碗碗地喝那些认为是解药的毒药,很有意思吗?”
他并非认为自己会在这位正道魁首心中的地位高过天下苍生,真正让他失望的是蒙蔽欺骗。
若已这般决定,为何要故作好心地换药,为何还不告诉他这背后真相,怕他跑吗?
为何非要披着一张对他好的皮。做都做了,还说不出口吗?
他最开始,是真的认为裴净台就是书中正道魁首,正直凛然,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
“……”
裴净台整个人似乎冻结了般,他被这话震住了,静默许久,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
为何不告知青年真相?他甚至没有想过这个念头,也许在潜意识中恐惧着青年得知后的表现。
恐惧这双眼看向他时不再澄澈美好,终将添上与当年相同的恨意,至死都在诅咒他,像是永不苏醒的罪恶梦魇。
最终,所有归结于一句深沉暗哑的:“抱歉,但……这并非我本意。”可谁让青年偏偏是千载难逢的绝灵体。
命定之人、绝灵体,每次恰到好处地摆到不能两全的位置,如同命运反复的恶作剧,故意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89%。
还在逃避。但晏困柳对这个涨幅已经很满意,不欲再纠缠这个心累的问题:“嗯,我理解。但我不会再回去,鹤清尊可以理解我吗?”
裴净台阖了阖眼,艰难道:“好。”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晏困柳又道:“我想见见剪云和邀月。”
“好。”
剪云邀月早就想要见晏困柳。两人在得知晏府灭门的消息后消沉好一阵子,心不在焉,修炼也频频出错,被那老古板敲了不少戒尺,然他们一直不得兑泽的拜帖,没法上山去探望晏困柳。
只见两个小少年收剑,一落地就向这边奔来,眼眶发红:“公子!公子!”
晏困柳扬起唇,眼中满是轻松笑意。
两个人简直像是归巢的小鸟,抱住人眼中金豆就滚了出来。晏困柳无奈,一一安抚:“好啦,好啦,别哭了,这不还有我吗……”
邀月率先缓过神来,心知最难过应是目睹一切的公子,去拍剪云:“别哭了,像什么样子,公子衣袖都让你弄脏了!”
剪云一瞧,呜呜地哭得更狠了:“对不住公子,我给你洗,不,我给你用清洁术……”
“不许哭了!”邀月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你个笨蛋,别当公子面哭了……”
晏困柳哭笑不得,好容易才转移了他们注意:“这段日子你们过得如何,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邀月摇头,“就是修炼压力大了些。”
剪云委屈补充道:“师傅打了我俩好多戒尺,练剑练得手都要断掉了。”
邀月又道:“不知为何最近有些凶卦降灾的说法传播起来,师傅也卜出这样的卦,大概因此他这段时日对我们也越发严厉……前几日,项家同温家门下小宗起了冲突,在秘境夺宝,死了个人,搞得下面好多小宗愈发人心惶惶。”
晏困柳闷在院中养伤,倒没有又听说这件事,立刻问道:“死了谁?”
“似乎叫什么百花宗的,小门小户,但好歹是温家门下,两家闹僵,这件事还没个处理结果。”
温家和项家吗?晏困柳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个情节有些熟悉。
四峰世家作为道界支柱,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终维持着微妙的和平,明面上的冲突少之又少。听邀月所讲,此事应也没有太复杂,夺宝杀人而已,罚的罚,安抚的安抚,怎么会闹僵到他们都听闻呢。
两人叽叽喳喳地又说了不少琐碎日常,剪云问出最关心的事,眼睛亮亮的:“对了,公子何时回小院来住?”
晏困柳顿了顿:“可能……不会回去了。”
那双眼的亮光一熄,剪云愣了下:“为何?”
他隐去药和血祭的事简单解释一番,剪云当即说:“我要跟着公子。我们当初立过誓,生死都要随着公子的!”
往常相对冷静自持的邀月竟也跟着点头:“我们要跟着公子!”
晏困柳头大。两人虽是晏家安排照顾他的小跟班,但亦通过了考核大选,成为了巽风名正言顺的弟子——这是多少凡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如今晏府不在,他也不是哪个事事都要人伺候的贵公子,自然不能误了两人的大好前程。
又是一番口舌,最后,晏困柳拿出已逝虞夫人和晏知府作胁,这两人才不情不愿地点了这个头,同意承二人遗愿好好修炼,想着有朝一日强大到足够揪出灭门晏府的凶手。
同依依不舍的两人告完别,晏困柳来到廊下,远远长亭听到话音飘来。
裴净台声音冰冷:“世家相交,往来有度,圣手可知近来,何必因这种小事闹到这种程度?”
看来邀月说得不错。
晏困柳放轻脚步。
“鹤清尊教训得是。”温将离悠悠回道,“是我心小,不知一条人命原是小事。”
裴净台蹙眉:“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人心难辨,四峰底下百宗有些摩擦十分正常,像这种杀人夺宝等恶劣之事也不是没有过,依律惩戒一番便好,两家明面还是好的。温将离却偏不,迟迟拖着不和谈,手里闷着那相夺的神器宝贝,人也关在大牢里折磨着,导致矛盾异议愈深。
温将离起身:“嗯,这些大道理鹤清尊留着说给自己听吧,反正这事儿我还在审,在撬开那张嘴前人我不可能还回项家去。”
他轻飘飘一招手:“走了,小困柳。”
晏困柳如梦初醒,面色如常地应了声,走过去。
……
他想起来了!
之前琐碎疑点连起忽然清晰的书中情节,兀地穿成了一根隐在黑暗中极细的线,不易见,却触之锋利致命。
是温将离的话给了他灵感——
对了,一条人命不是小事。温将离是很恨裴净台的,因为当年温杜若的死。
什么杀人夺宝,两大世家闹僵仇视,全都是温将离同项家的计谋!
在书中,最后的裂天渊结界崩坏,魔物血海充斥天地,生灵涂炭,主角携湘泪一剑荡天下,顺路救下重伤的裴无心。而镇守峰中的裴净台死于乱剑,在主角回来之后,温家和项家也像是为给主角添堵般,莫名其地叛出,温将离无踪,项家的实沈真人则欲要夺位,扯下裴家坐上魁首之位。
主角无心权斗,只想要重新封上裂天渊,看到了巽风掌门留下的秘法残卷,施法探寻混天鼎方位,最后锁定在了艮土峰,也就是项家。
烂尾到此为止,只是他当时没动脑子,看完就下一本了。
而现在他才反应过来,若裴净台并非死于乱剑而是死于背后捅来的剑呢?
当时的书评区里似乎也有人分析,就是温项两家杀了裴净台,前面亦有过这杀人夺宝的小情节,温项两家针锋相对,然此案在最后却来了个急转弯,凶手转口诬陷是为裴家指使,导致裴家陷入,失了不少小宗的信任——此处初见端倪。
动机就归为两人不满裴家首位已久,想要造反。
那这一切都说得通了。除了温将离的动机有差。书中同温杜若长相相似的晏炮灰意外早死,关于裴温旧事这条线自然坑掉了。
但晏困柳看了记忆彩蛋,知道得清楚。
温将离单纯想要裴净台的命,不在乎联合怀有野心的项家会造成什么后果,也难怪杀完,人就失踪了。
他之前没有联想到是因为——这是在最后啊,这是这本书最后的最后啊!而如今穆凉玉和裴无心还未大婚,穆凉玉甚至还没有重生,这连这本百万巨作的十万字都没到,谁能想到这个情节竟然见鬼地提前了这么多?!
那最后的那场生灵涂炭的血魔灾祸岂不是也……
杀人夺宝案是在什么阶段来着,好像就是在裂天渊结界崩掉的前一年?
那他这蝴蝶翅膀也扇得太猛烈了吧,他也没有太干扰主线发展啊,怎么把这种大灾难扇得提前了百年!
中间的杀妻证道呢,死后的白月光情节呢,重生打脸呢,多人修罗场呢,追妻火葬场呢,谁抢他的遥控器按下快进键了啊?!
该死的,有没有考虑过人的死活啊……
如今主角还在前期发育中的金丹期,什么金手指都还没装备上,更没有书中一剑荡天下的能力,怎么可能杀得了祸源魔尊?
不会吧,不一定这么惨吧……
魔尊和裂天渊中的血海也少了百年历练沉淀,出来也不会达到书中的强度吧……再说,也不一定会提前了……吧?
总感觉好像还遗漏了什么东西。
“不能吧,不能……”晏困柳心里没底,呢喃着。
“嗯?什么不能?”旁边萧广白被打断,莫名片刻又了然,一拍桌子,“你也觉得莫名其妙对不对,之前项昭还说什么会送药草过来,如今人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到艮土的拜帖也递不上去,说近来风声紧,峰外人士禁止入内,嘿,我也真奇怪了,惹他们的是温家那几个犟种,关我们萧家什么事,谁都提防?”
晏困柳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然后才回神:“等等,你说,项昭不见了?”
“对啊,”萧广白有点郁闷,“诶,晏弟弟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抱歉,刚刚有些走神。”
萧广白叹息,眉间是难见的阴云:“他们封山就封吧,可项昭爽了约,竟连个信儿都不寄来解释解释?我心里总不踏实。”
晏困柳安抚:“或许是太忙,忘记了。”
“……希望吧。”
萧广白又叹了口气,眼珠转了转,忽然想到什么:“诶,裴公子和穆公子的婚期提前了,你知不知道?”
晏困柳:“……”
他神色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