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歌告别陈静仪后，急急打车赶去了医院，中途的想法乱七八糟，自己都记不起来在想什么，在空调车里也只觉得浑身冷透了。
于珍珠回老家找朋友玩去了，家中的顶梁柱就只剩明歌。她赶到医院，在其他人的抱怨怒骂中才听明白，明远不知道做了什么，在家里突然就摔了。
明歌大概在小学以后，所有的生活费用都是于珍珠负责，做饭一般是住得近的奶奶过来给父女俩做，或者出去吃，她也从不指望父亲承担责任，管好自己就行。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做不到。
明歌赶紧去挂号，发现这也没拿那也没拿，爷爷奶奶当众就吵起来了，她身心俱疲地打断每一次施法，在他们生气前立刻打断再哄好他们，拿明远的手机调出电子就诊卡，先挂了急诊。
跑上跑下做了核磁和ct，中间还要安抚长辈情绪，明歌身体和灵魂都分离开了，进入急诊听医生说，情况还算乐观，发现的早，住院就行。
她点头，去推了轮椅，家长们还在骂，说“大过年的整的这事！”“你成天就知道害人，害死我们算了！”
明歌用力按揉眉心，目光又落在明远身上。他迷迷糊糊，还在下意识说：“没事……”
“没有……我没事……”
她无端想起年幼时住在医院的每个晚上，每天都像一辈子那样长：记得苦得胃和全身一起疼的药汤，被禁锢的手脚，捂着嘴不能吐出来；想起她有时生病，妈妈急匆匆赶回来，低声咒骂了一路，又进去和医生说了几句话就默默抱着她哭；想起她因为生病听到的争吵，斥骂，抱怨，后来生了病，高烧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得赶紧通知她家长，别熬成肺炎了。
那时明歌也是这样，伸手想抓住面前人的衣角，说别告诉她。
……别让她生气。
此情此景，又怎么不熟悉。明歌曾怨过他，怨他只等被伺候，怨他从不想为家里分担，怨他明知家中经济紧张，还能一次一次大手大脚地花钱享受，固执从不悔改。
然而此时此刻，她又不知道该可怜谁。对明远的感情陌生，她觉得难过，想了想，也许是在可怜自己。
原来，我们都是畸形的怪物。
明歌知道事出凶险，运气好在白天被发现及时，又没到过年医生休假，没有耽误太多，否则绝不是住院就能解决的。
她强行收回思绪，赶紧上前打断所有争吵，一边签字一边安抚长辈情绪，最后配合护士把明远送到重症监护室，又强笑着把人都送走，留着守夜。钱都是长辈付的，用不着她操心，她不想租床，也没心情睡，打定了主意今晚通宵。
配合测了血糖血压，连上仪器，吃了药等明远睡下，明歌才坐下给于珍珠发了消息。这是个极大的病房，大概能有七八个病人，边上都坐着家属，明歌去接水的时候注意到一个老太太，身高只到她肩膀处，见她不会调热水，温声细语地给她指了方法。
明歌认真道谢，坐回去拿着暖手。等到了夜里，大多数陪护家属都拿着折叠床出去了，她坐在床边玩手机。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总之就是看着发呆、走神。这些病人都睡得不太踏实，总会有一些呼噜声或者略显痛苦的哼唧声。凌晨时已经全部安静下来了，突然有人呛了一声，不知是在大吼还是胸中有痰，吓人一跳。
明歌下意识抬头，只见那个慈祥温和的老人迅速从门口冲了进来，她应该刚醒，只穿了件毛衣，身形更加单薄瘦弱。中间的柜子遮挡了视线，她只听见连续不断的拍背安抚，没一会就安静下来了。
病房里的空气压抑得吓人，明歌左右难受，干脆站起来去走廊透气。走廊放了一排排折叠床，呼噜声震天，她站在门口抱着手机发呆，老太太已经回来了，披着衣服蜷缩身体睡得很浅，鼾声甚至如她瘦弱的身形一般，声音轻细、断断续续。
明歌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呆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很难熬。
她一直坐到第二天，去给明远买了早饭，浑身肌肉都酸疼得厉害，脖子也有点抬不起来的感觉，好在不到中午于珍珠就回来了，换她回家睡一觉。
明歌回到家的时候脚步都是飘的，换了衣服准备睡，敷衍地给陈静仪报了大概情况，在展熠的界面上停了停。
之前他们每天都视频，哪怕十分钟也会短暂说几句，只有昨天断了。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潜意识里，或者说她周围的环境告诉她，生病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尤其是明远年纪轻轻得了这种病……
如果是她自己，倒是没什么不能对展熠说的，再狼狈的样子他也见过了。
纠结良久还是开不了口，再加上实在累得不轻，明歌发了条语音：“昨天我爸生病住院了，我现在有点忙，等我睡一觉下午起来跟你说。”
说完静音扔掉手机，什么也不想，蒙头就是睡。
明歌睡得不太安稳，浑浑噩噩做了不少梦，一觉醒来已经六点了。睡眠勉强补上，她的情绪好了很多，再打开手机，展熠没有多说，安慰了几句，让她好好休息，醒了再回。
她看着屏幕发了会呆，才回复道：【我醒了。】
展熠立刻打了语音过来。
他声音温柔，轻轻问：“休息好了吗？昨晚是不是通宵了？问题严重吗？”
明歌心头一酸，强撑着的委屈平静突然就撑不下去了。她小声道：“不严重，就是要住院……医院环境有点……太压抑了，我难受，睡不着。”
展熠道：“我订了明天的机票，你别怕，应该中午就能到。”
明歌愣了，眼泪都吓回去了：“什……等等，工作重要，你忙你的我没事的！”
展熠笑道：“没事，提前回家过年嘛，我今天剩余工作都提前处理了，再待着也没什么事。而且我买都买了，退票了可就不一定能再抢到了啊。”
明歌抿着唇默默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又揉了揉鼻子低声说：“那你路上小心。我也，我也想你了……”
她缓缓挂了电话，鼻子酸涩，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最先是默默流泪，越沉默越压抑，终于压抑不住闷痛，转身俯在床上大哭。
她想起换班时于珍珠不知道和谁打电话，压着声音骂，现在钱难赚啊，不去赚钱全家喝西北风吗？我们那店里收成也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了，现在都下岗，都没钱……
……怎么这么没用。
明歌反复质问自己，你怎么这么没用？
怎么这个时候，还在想要依靠别人？甚至在展熠说要回来时，隐晦地松了口气。
你在指望谁？
展熠回来，她家里的经济压力就能解决吗？恋爱时的照顾也就罢了，难道真的指望展熠接起这个担子吗？
指望展熠养她全家吗？
怎么可能！做梦！
厚脸皮吸血鬼也没有这么不要脸的。
明歌擦干眼泪，抽噎着拿出手机，点开支付宝。这里是她兼职存钱的地方，余额宝收益高一些，她的大多数存款都在这里。刨开微信里所剩无几的生活费，这是她最后也是全部的存款了。
但那些兼职大多是日结，没干多久也攒不了多少，目前也就四五千。
明歌调出拍下的收费单，拿计算器算了一下，应该能坚持两三天，她问了护士，说还是要看恢复情况，但大概不会超过十天。
明歌无意识想咬手指，算算如果去做兼职或者找个家教，一个月应该能还上。
她给于珍珠打了电话，说要换班，那边很快答应，她便提到了费用的问题：“之前有人约过我做家教……”
于珍珠立刻道：“钱的事你不用管，我都交了，放心。你别管。”
明歌有些迷惑，正要坚持，又被斩钉截铁地打断说不用。她沉默下来，道那就好。然而她坐在床上，精神也没有放松下来。
其实她隐约能感觉到，家中并没有贫穷到花个几万块天就要塌下来的程度，但是已经养成的习惯让她对金钱极度缺乏安全感，恐慌不安已经刻入骨血中。
什么时候能拥有安全感……
大概是她拥有很多很多，就像她拥有几千块的时候不会再对一百的花销心生抵触一样，她需要很多很多钱，才能对周围的环境感到放松，对一切未知拥有应对的勇气。
至少，要多到不用再依靠别人。
……
于珍珠回来后，明歌的压力骤减。医院守夜本身也不算特别累，到了后半夜就能搬床去走廊睡，明歌下午睡久了，夜里睡不着，就跟陈静仪聊天。
陈静仪知道她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说些新鲜事。
这家伙熬夜到三点是常事，明歌看都一点多了，问她要不要睡，还是早睡早起对身体好。陈静仪当即表示：【看直播啊，这才一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好吗！】
明歌无言片刻，笑了笑，回：【过几天过年了被拉着六点起床就老实了。】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天，提到压岁钱，明歌感慨道：【好想快点长大，想赚很多钱。】
陈静仪：【你学习不忙吗？】
明歌：【忙啊，不过习惯了也还能抽出时间，也不是天天都满课的。兼职日结的话也能攒一点，就是不太稳定。】
陈静仪：【那多简单，互联网搞个账号，号起来了接个广告就行，前期也不用太大精力，不行就撤，反正你那学历去哪都几万起手的。】
明歌：【啊？】
她也不是不上网，当然知道如今流量为王，但是她社恐且怂，一看到吵架就跪。表达欲倒是旺盛，不过看看评论吐槽几句就能满足，至于做互联网账号……
没想过。
明歌拉了拉羽绒服，沉思良久，才回复：【我再想想吧，等我爸好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