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未雨心中隐约有一种预感，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期待的事，可能要实现了，然而现在他却有些迷茫，反而怀疑起自己最初的愿望，到底有没有实现的必要。

他在方兴看不见的地方生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想他。也许是他的一己私欲，将他又送回了方兴身边；然而他所喜欢的人，到底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心思，能够鼓起勇气越过高墙。

方兴昏昏沉沉地，从床上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顾未雨以这种忧虑而隐忍的表情看着他。

窗外已经有些明亮，雨水仍未完全风干的玻璃，沾染上夏日午后本该有的闷热。

“哥！你醒了？”看到方兴睁开双眼，一直守在床边的人一下子抑制不住自己的欣喜。

方兴还没反应过来。他把手轻轻搭在方兴额头上，感受温度在两人之间交融。

“哥哥好像退烧了呢。现在肯定饿了吧？我煮了粥。”

他神色如常，好像不曾有事。但直觉告诉方兴，顾未雨有心事瞒着他。

是早上起来问他的时候太莽撞了吗。方兴心里暗暗纠结，抬头看向顾未雨的眼睛里，一下子又丧了气。

吃过粥，确实感觉没怎么发烧了。方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刚刚退烧后的疲惫还没散去，所以他只是静静盯着房间角落，盯着厨房里来回走的顾未雨。

时间过得很慢。在北市这样喧闹的城市，难得有一个安静无声，留给人们时间遐想的午后。暂时放下工作，度过很轻松的午饭时间，在发呆和睡眠中消磨自己。

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好像是吧。

那，自己怎么还拘泥于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呢。

如果他想要，他好像可以抽出时间，和顾未雨一起约去哪里散步，像未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初次探索这个世界，或是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在午后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多好啊……

也不知道自己上班的时候，顾未雨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无聊呢。

等等。

他突然想到，今天发烧没去上班，还没向公司请假。

不对。今天是周六啊。

他突然被自己逗笑了，这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生活好像被工作充斥太多，脑子都坏掉了，忘记了许多事情。

最早……自己是为什么会自愿这样呢。

好像隐隐约约有一个答案，但不能细想，一想起来就头疼。

我欠自己一个答案。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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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情呢。

方兴拉住顾未雨的衣角，拦住他在客厅里穿梭的脚步，“等等。”

“我，我早上问的那个问题，你有答案吗。”

闻言，顾未雨缓缓俯下身子，与方兴对视，看似风平浪静的神情之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哥，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不知道。”

他在害怕，既害怕听到不如愿的答案，又害怕错过了就再也听不到答案。

其实顾未雨也在胆怯着。但如今的他已然知道该尽快做出选择。

“哥，我会告诉你。”

“不过，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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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前，顾未雨还翻出一件薄外套，让方兴有些奇怪：“怎么带这个？你要防晒？”

“不。外面风变大了。天气预报说有台风要来了。”

“而且，哥你刚退烧没多久呀。可不能再着凉了。”

纵然方兴做好了准备，到达目的地时他还是怔愣住了。

依然是黄昏时分的市中心广场，最靠近地铁口的地方人最多，路人有说有笑，各自走过各人不重合的路。在北市这座小小的世界，唯有这里永远繁华。眼前的一切慢慢与他梦中的场景融合，甚至身旁的顾未雨也没有缺席。

顾未雨却并未察觉他的反常。

夏天来得如此迅猛，比一场暴雨更加突如其来。北江大桥上空掠过飞鸟，只一瞬就消失在城市的另一处。天色令人恐慌地逐渐昏沉，这座城市经历了几天独属于夏日的晴朗与炎热，仿佛并未忘记雨季时那种压抑。

梦里的细节，方兴本已经忘记许多，如今来到这里，倒如同编织一般，慢慢重塑回来了。

“哥，之前我们来过一次这里，你还记得吗？”

说的是北市刚开始下雨那时候吧。

方兴有些恍惚，以为梦中的场景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我一直觉得，这里是城市里风景最好的地方。”

北江步入北市的腹地，河道逐渐沉积，河面变得开阔，而后东去入海。

然而在市中心广场，河道却陡然转了个弯，由此产生了北市独特的江景。经过一个雨季，北市的水文变化巨大，而生活如常。

这里有北市最堵的高架，最亮的夜景，最长的江滨公园。许久之前，这里的一切都与方兴无关。但顾未雨好像带他一次次填充了这里的记忆，使得脑海里的北市逐渐鲜活，仿佛变得与现实有些许出入。

晚风吹起预告，城市即将不夜。而顾未雨只是牵着方兴走在江边的人行道上。北江里的水在梦里暴涨，而今只是静静地流淌。

方兴突然有些害怕，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眼前的一切安宁都可以轻松被毁坏。

“哥，我不是北市人。”

顾未雨突然开口，他的声音随着江岸上的风流向下游。

“小的时候转学到这里来的。后来就一直住在这了，也改了户口。”

“这样一座大城市，道路齐整，交通发达，但有时候真的很容易迷失。幸好我遇见了你，我找到了可以住的地方，或者叫做家。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一时觉得失言，停顿了一下，方兴悄悄发问：“那你父母呢？”

“他们回老家了。虽然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但他们说还是习惯家里的生活。”

“其实我也是一样。所以我特别喜欢在市中心广场这里的江边散步。这条江往东边流去，那里会路过北市东站。只要一张车票我就可以回家。”

“可是，这座城市最可怕的是，那个高铁站太大了。很容易迷路。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很没有安全感。我只能找人问路，慢慢地把自己活成北市人。”

方兴一直沉默着。

他倒是北市本地人，自幼在这里长大，甚至上大学都没有离开北市。可他听着顾未雨的倾诉，却也能从心中不知哪个隐藏的角落，找到他得以共情的记忆。

他不是很懂。这些记忆又是从哪来的呢？

“方兴，谢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所以我敢在这里继续生活。”顾未雨回过头来，看向方兴的眼睛。江边已经变冷。独属于夏夜凉爽的浮躁就要来了。

“所以，我只问很简单的一个问题。”

“假如，我是说假如。”也许是因为那阵冷风，顾未雨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要离开这里，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你想选择我，还是选择你的自由。”

方兴想要开口，但却不知道说什么。

离开北市？

也许意味着辞职，去到另一座城市，重新找地方住，重新为自己张罗一场新的生活。

方兴犹豫了。但他隐约觉得自己不该犹豫。

二十多年来，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热烈的喜欢，或者执着的叛逆。

他只是，循规蹈矩，得过且过罢了。一直以来，他不都是讨厌麻烦，讨厌未定的来着吗。

当他发现问这话的是顾未雨时，他出奇地沉默。

无解的选择。倘若多选能拿到全部分数，他真不想思考啊。

只是他的沉默，在顾未雨眼里就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哥，变冷了。你晚上有线上会议吧。要不，你先回去？我……还想在这里继续待一会。然后还得去买菜。”

方兴本想说不着急，可他能看出来，顾未雨好像更需要自己的空间。

“那你早点回来。我坐地铁回去吧。以及，谢谢你对肯我说这些。”

方兴又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嗯。在家里等我。”

他淡淡一笑。

方兴回头慢慢走向地铁口。他们隔着人群，背对着彼此。

一旦松手，汹涌的人群便迅速吞没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