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本就偏冷,更不用说正是台风暴雨肆虐的时候。
严格来说,这可能是顾未雨唯一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方兴世界里的雨。
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方兴好像说了些什么。但他听得虚浮,像是谁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轻声歌唱,而他隔着雨幕无法接近,甚至连音调都难以捕捉。
他尝试伸出手,然而脑中的刺痛让他的双手都被抽尽力气。景象变得模糊,随即变成噪点——也许恰好印证了它的不真实。
“哥,再见了……”
“晚安。”
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内心独白。
也许身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本就是虚造的高墙,遮蔽了本该照耀着他的日光,让他不禁想要在暗处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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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沉重的器械一时让他有些晕眩。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器械时,心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使用它了。
房间里很暗,顾未雨并没有开灯。他也不敢去看床上正躺着的那人,而是悄悄离开了房间。
已经是后半夜。实际上,和方兴意识里的时间一样。现在的他又梦见了什么呢?
医院里人不多,毕竟在他这一个病区的人本就很少。
他也不去过问值班医生,或者是机构里的人,只是慢慢走到窗边,一个人安静地看着窗外。
那是鲜活的北市,即使到了凌晨也仍未完全安静,在医院门口,偶尔驶过一辆车。顾未雨不希望他们在医院下车。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三年来,顾未雨从未逃离过医院的阴影。
三年前夏天的某个黄昏,人群涌进北市的市中心广场。那里将举办一场烟花表演。暮色将尽,这座城市不情不愿地步入夜晚,尽管它最精彩的部分即将在夜晚上演。
顾未雨和方兴才刚刚看完一部电影。情节已经忘记得差不多,或许那不是顾未雨在意的地方——或许那不是顾未雨想在意的事。
他很期待这场烟花表演,就好像他期待着和方兴相处的每一天。那种稚气,或者已经称不上是稚气的东西,好像是方兴一直想让他改掉的,但反而是他想让方兴重拾的。
几乎到了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也将被吞噬的时候,北市的第一朵烟花升起,绽开。
人群在那时开始沸腾,手机闪光灯四起。
不知是在那之前还是那之后,方兴突然感到一丝心悸。
就像烟花一瞬间就死去一般。
顾未雨回头正想和方兴分享喜悦,却看见他直直地在自己面前倒下。
没有任何预兆,就像北市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那是方兴最不想看见的变数。
但那不是受人期待的雨,它比任何一场意外都要令人恐慌。
“哥……!”
他想惊呼,却无法喊出声,一瞬间手足无措,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
他无助地拨打120,慌忙地求着别人帮忙。
做心肺复苏的双手从来没有那么沉重。
烟花在远处绽放,人群发出奇怪而不合时宜的欢呼,有人在隔着屏幕大声说话,有人放声大笑,那些声音像一场车祸中肇事的车辆急刹时刺耳的轰鸣一般,仿佛一瞬间就轻易地夺走一条生命。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方兴失去意识前,感受到的就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在他脸上。
那不是眼泪。
那是北市的第一场雨。
他记得北市下起了温润而悲伤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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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脉粥样硬化”,顾未雨第一次能牢牢记住这个疾病的名字。
但他不敢相信,猝死会发生在他的方兴哥哥身上。尽管因为及时的心肺复苏和送院抢救,方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状态非常糟糕,意识昏沉,一直没有醒来。
在医院等待的时间异常地漫长。等到接到方兴的具体消息,他紧绷的身体才一下子松懈下来,一瞬间好像被疲惫和困倦打垮。
因为长期不规律的生活以及过大的压力,方兴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恶化。动脉粥样硬化就是隐形的警告,心脏骤停则是引爆一切的信号——但造成最大伤害的是脑缺氧,心肺骤停带来的结果。尽管经过抢救,方兴却迟迟未能醒来,医生反复确认身体状况后,初步认为脑组织缺氧对方兴造成了一定影响,导致他没能醒来。
但事情越发超出可控范围。观察两周后,方兴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连医生也不禁皱紧眉头。
“病人之前有没有心理疾病?”
顾未雨茫然了一瞬,他看向床上静静躺着的人,有些无力。
“……我不知道。”
医生开口,“病人身体各项指标都已经趋近正常,虽然有一定脑梗,引起大脑皮层损伤,但还不至于引起长期昏迷,按理来说应该早就醒了。”
“现在病人仍然没醒,不排除脑损伤的可能,但还有一种情况……可能是病人潜意识不愿醒来。”
“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病人昏迷前受到了较为严重的心理刺激,也可能是长期积压的心理负担,从而对生活丧失希望。”
“……目前看来,病人苏醒的可能性还是比较高的。”
最后一句话,顾未雨听得最实在。
他的视线凝聚在方兴身上。
方兴仍然安静地躺着,好像没有听见医生的话。
“哥……”
“要是不想醒来,就先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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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未雨很喜欢看方兴睡觉的样子。
他喜欢把身子蜷缩起来,紧紧拽着被子。
他的表情柔和,像做了一场美梦。
他在睡梦中很少有动静,好像一睡不醒。
顾未雨知道方兴缺少睡眠。他喜欢工作,也许谈不上喜欢,但他的生活里总是工作居多。
有时候,顾未雨会问方兴,在他心里自己和工作的分量各是多少。
方兴会笑着说,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工作。
顾未雨现在想问,他的心里到底有什么。
他曾经有过心理创伤吗?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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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未雨开始在方兴看不见的地方生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想他。
分离,首先是一种瘙痒,不定期发作,需要抹上药膏;然后变成一种暗疾,疼痛渐缓,于是假装痊愈,不知不觉中已经与之共生。
两年多的时间,蒲公英开了一季,枫叶由红转绿。校外步行街的小吃店开了又关,新一届学生们已经不知道过去哪家店的名字。毕业季的学生各奔东西,在这座人潮汹涌的城市里留下最后的回忆。市中心广场连接起新的地铁线,变得愈发繁忙。顾未雨开始学着做饭,从最开始的一窍不通,到已经能熟练做出方兴最喜欢的几道菜。
这座城市的两年很快,也很慢。
顾未雨已经从学校毕业,开始试着找工作,和老同学联系,找地方租住,不定时向父母报备,慢慢成为了北市最不起眼的人物。
好在这座城市留有足够的温情,足以让每一个人予以寄托。
这里是方兴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顾未雨尝试着去熟悉它,从一个街角走到另一个街角,恍惚间误以为自己和方兴一同走过了更多的年岁。
他不太敢去市中心广场。只是地铁路过时,总是会向他报站。
夜里风雨不止,雷声隐隐作响。顾未雨从床上惊醒,他又梦见了方兴在他眼前倒下的那一幕。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湿漉漉的夜晚一时缄默。
一道惊雷闪过,城市夜空被撕开一道口子。
他隐约记起方兴以前也害怕打雷。
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感觉。
现在这种畏怯仅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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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分明快要忘记那些不快的时候,有人找上了他。
医院的一个附属机构,研发了一种模拟意识的技术,可以通过微伏测量人的脑电波,模拟——或者说呈现出人的潜意识空间,并有能力对其做出改变。
医院认为这项技术有希望让方兴这样的,受困于自我意识中的病人醒来。由于仍是临床试验,并不向顾未雨收费。
机构人员说他们尝试与方兴的父母联系,但他们只是简单签字,并不愿意出面。由于治疗方法是通过向病人的意识空间中投放现实存在,简单来说,就是让现实中的人通过模拟技术,进入到病人的意识空间中,所以他们希望顾未雨能同意。
他看着对方递来的同意书,一时沉默。
然后微微颤抖地签上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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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希望能有一种介质,能对病人产生影响。就像昏迷中的老人听到子女的声音会有反应一样的那种,能刺激病人苏醒的因素。”
“以一种最柔和的方式,尽量不对病人造成伤害,但又要让他能实质性地感受到。”
“如果病人曾经有过创伤,从而不愿面对现实,也许需要一些能够让他愿意再次回到现实的东西。”
“顾先生,请问您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喜欢他,这种感情可以吗?”
对方回答,“感情是一种不好量化的东西,但也不是不行。只是不一定能有稳定的效果。”
“当然,对方是您的爱人,我相信他一定能感受得到。”
“……”
“现在的情况看来,也许可以把这种模拟因子转化为雨。”
“雨?”
“是的,就是让病人的意识空间里开始下雨。就目前的观察结果来看,病人似乎将自己的意识封锁在一个类似北市的空间中,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比如工作。他的脑中世界里只有很简单的东西,几乎没有其他事物,包括……可能他的意识中也没有您。”
“目前来看,这种活动没有什么变数,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外界干预,病人就会在他的意识空间里不停地重复执行。”
“我们需要转机,将您的感情转化成不会伤害到对方意识的东西,那么雨是一种选择。”
顾未雨的目光一直放在方兴身上。漫长的时光过去,他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然后他坚定地抬起头。
“好,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