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未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连微信都加上了。
他把“方兴”两个字打在备注栏里,然后就一直盯着这两个字。
许久后才点下确定。
他觉得自己是在犹豫给什么样的备注,也可能是单纯觉得喜欢看这个名字。
后者的占比可能更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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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流逝总是悄无声息,好在北市的雨哪怕隔了季节,也没有什么区别。
教室里,老师轻声念着PPT的声音让人昏沉欲睡。顾未雨完全不想听,但手机也已经玩腻,他轻微偏过头去看着窗外。窗外的雨下得不声不响,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垂柳的轻微飘曳。午后的日光被云层遮盖,倘若不开灯,留给这个教室的仿佛就只剩下漫反射。
北市的春雨像是一种负担,哪怕它微不可见。
所以顾未雨没来由地有些累。
他开始走神,思绪跳到很久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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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兴来说,晴天和雨天就像是早上选择热早餐还是冷早餐一样。
生活中的很多东西其实都和他自己一样,是一个运转着的小型混沌系统。
看似杂乱无章,然而只是他不想抽丝剥茧。
他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外面还下起了雨,阻挡着人步入黑夜。
肩膀上的酸痛依然还在,他暗自叹了口气,正要撑开雨伞,那有点痛的地方又被人轻拍了一下。
力度并不大,于是那种酥麻的感觉就像针灸般刺激了他一下。他猛地回过头,稍微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方兴学长!太好了,你居然在这里,我没带伞,能不能顺路带我回去呀?”
顾未雨显然已经在图书馆门口待了好久,连手上都沾染上了春天的夜雨那点点与季节相悖的凉意。
“你回宿舍吗?”
“对呀。哦,忘了你不住学校了,那要不算了吧……”
“没关系。”方兴撑开伞,“多走几步路而已。”
绕道走,刚好散散步。
“你不是才大一吗?怎么就开始在图书馆看到这么晚?”方兴疑惑道。
“嘿嘿,我们思政老师的任务,我本来是来图书馆找点资料书的,结果来都来了,就想着在里面逛逛,然后就忘了时间。白天都有课,只能晚上来啊。学长你不会在图书馆刷了一天吧?”
方兴想了想,除了午饭晚饭,他还真是一整天都在图书馆里。
可那也很正常。现在图书馆里人少。不抓紧时间,等到考试周位置就不好抢了。
到那时候,没上课的话,就待在家里算了,反正自习室也抢不到。
他一顿,顾未雨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
“学长想事情的时候好认真。”
而后又是一笑,“我忍不住想戳戳,不要生气啊。”
方兴陷入思绪的时候,顾未雨就侧着脸看着他,直到忍不住上手。
他才一下子反应过来。
懵了一会,还不知道要不要续上刚才的话题,面前就被塞上一个手机。上面是一个博主放的宠物刺猬视频。
“学长有没有刷到过这个视频?我那天刷到的时候,还想分享给你呢。”
“因为和学长很像,哈哈哈。”
方兴愣愣地看着手机里的刺猬,那只刺猬玩完了玩具,看向摄像头,好像也隔着屏幕和方兴对视着。
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视频里的刺猬,更在意的是顾未雨给他分享视频的这件事。
他没有告诉顾未雨,几天前他干过类似的事,刷到一只小熊猫抢食物的视频,突发奇想而想分享给顾未雨。
只是视频已经到了聊天框,再点个确定就能发出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大学几年不知上过了多少课程,人际关系仍然是他最不擅长的论题。
他喜欢看起来规整的东西,喜欢在课程一开始就定好的报告主题,喜欢一切顺着他的心意来的事情。所以,不喜欢那些看不见、摸不着,需要揣摩和发问才能勉强确定的东西。
他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担心被误解或是被无视。
说到底,他只是不能让自己处于主动的状态,因为他害怕承担未知的后果。
所以他匆忙又点了取消,来回检查一遍聊天界面,确定没有把视频发出去。
这样……就够了。
然而此刻被压抑的心情仿佛又卷土重来。
要不要说?说了也没关系吧?
“我那天也刷到过一个视频——一只小熊猫,也是跟你很像,忘记分享给你了。”
就这样说出来也不难吧?
不知何处的风吹来,雨水随意在伞面上旋开,方兴不自觉放慢脚步。
然后他转头。
终于敢于把自己内心所想的事情袒露。
那些他最不堪而最想隐藏的脆弱,面对这样的人时无所遁形,丢盔弃甲。
顾未雨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有点好笑,然而他终究只是说:
“真的吗?那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发给我看!就当报平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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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去吗?我现在就可以找给你啊。”
“那不行,好不容易能有和学长聊天的机会,不能让你把时间都给手机了。”
方兴低下头,好像松懈了一口气。
“说起来,你也别叫我学长了,感觉有点怪。”
顾未雨看着他,“那你喜欢怎么称呼?”
“你叫名字吧。”
“不行,叫全名太生疏了。”
方兴难以察觉地一笑:
“没关系啊。”
“我可以叫哥吗?”
两个人的声音短暂重合。
方兴蓦地一愣,表情一瞬疑惑:“……可以。”
还是没忍住问:“为什么?”
顾未雨把头贴近,猛然抢夺伞下的空间。
“因为在你身边有亲近感啊,就像家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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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方兴对别人说的“家人”的概念都来自他人。
方兴自幼就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偶尔会不回家。他搞不懂父亲的工作是什么,只知道爸爸不在家,妈妈总是不高兴。也不对——从他记事起,就没怎么见到妈妈的笑容。在别的孩子都和母亲更亲的年纪,他却时时刻刻期盼着父亲回家,因为那样家里能多一个人说话,他也不会觉得和妈妈待着不自在。
他的家里,很安静。印象里,父母没有争吵过几次。更多时候,两者只是互不搭理,就像在同一间房里生活的邻居。
他很小就有一种直觉,他的妈妈并不喜欢抱他。有时他妈妈也会像别的母亲那样逗弄他,但很快就会恢复原来阴沉的态度。所以没过几次,他也就自讨无趣地不再索要抱抱了。他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的时候,妈妈回来也不会骂他——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眼里的厌恶,尽管她把那些情绪藏得很好。或许这是一种别样的教育,但方兴很小就对很多事物丧失了兴趣,因为没有什么人会鼓励他。
这种乖巧最终走向病态,甚至演化为如同对鬼神般的敬畏,终于在家庭中也不再敢说话,维持房子里沉重的寂静。
他的妈妈几乎从不打他骂他,对他说过最重的话是:“等你成年了,我和他就离婚。”
他们甚至没有信守诺言,方兴十六岁时,他父母的婚姻碎成一纸离书。方兴跟着他父亲度过了高中难捱的两年,后者只是按时给他生活费。方兴上大学后,他在学校旁给他长期租着房子,仿佛有所愧疚,然而是不问孩子意愿的补偿。
方兴从小在针管般冰冷的家庭冷暴力中长大,与之为伴的是周围邻居家探究性的目光,旁人止不住的闲话,或者是定期的家长会,班级里收集的家庭信息。
那些东西逼迫着他挖出他深埋着的一切。
他长大后才知道,他的妈妈生下他之后就得了产后抑郁,而他的爸爸又没能尽到陪伴的责任。那种情感上的障碍让她对她自己和孩子都产生了厌恶,尽管随着病症的慢慢消去,那些心结却仍然紧绑在心头。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的爸爸对家庭从来没有责任心,他是迫于父母的压力才结了婚、生了子。他常常加班、晚归,是不敢面对家庭的表现。
而他连怨恨的情绪都不知道加之于谁。
所以慢慢觉得是自己错了。
其实,他不怕家庭冷暴力,他早已学会如何与之共处。但他开始害怕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自己,是不是和别的孩子有不同,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有心理畸变。
明明他看到的世界是这样的,却与别人不同。
人际交往是一个大难题,因为在他认识一段关系的实质之前,他首先就没法厘清自己在一段关系中的位置。
他曾经也交过朋友,但等到他把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却慢慢疏远开了。他在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中看见了自己性格的缺陷,因而开始怀疑“真实的自己”是没办法交到朋友的。
好在他很快就学会了伪装,学会模仿老师和别的孩子喜欢的样子,尽管笨拙但很有成效,有时候也会骗过自己。
上了大学,每当在校园论坛,看到别人分享自己和家里人的趣事,刷到别人家庭群里聊天打趣的图片,他都默默地看着,尝试纠正自己对于家庭的错误看法,就像某天早晨醒来,发现时钟走得慢了,于是对钟。
这些事情,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主动把自己的伤口撕开,毕竟害人害己。
一旦有人问到,那就只需要最简单的一句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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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
“算了吧……我改大冒险。”
“确定哦?大冒险是——跟你列表最近一位朋友表白!”
顾未雨拿出手机,列表最近一位是方兴。
那之后,他和方兴开始慢慢分享自己喜欢的视频或是歌曲,起初是他发得最频繁,后来对方也被他带动似的,分享得多了起来。
顾未雨看着聊天界面,开玩笑性质的“我喜欢你”静静躺在文本框里,后方的光标一闪一闪,他却迟迟不敢按下发送。
“快发快发!”一旁看热闹的朋友们怂恿着。桌上饮料杂乱无章,聚会气球失去粘性而从墙上掉下来。
顾未雨心里却觉得僭越了。
这种感觉首先是尴尬,其次是不安——对方会不会误解,会不会因为害怕而避开他?
而后在思维的空间中徜徉,既担心这样逾越了原本朋友关系之间的行为无论得到什么回应,都可能让这段关系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和舒适;而又想到如果这样的表白被对方真实对待,自己又将以什么态度面对。
方兴收到消息时刚刚洗完澡,他看着对方莫名其妙发过来的四个字,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直接回复:“我不信。”
他打定对方是在玩大冒险。
按照大冒险的内容,这时候其实已经完成了。大家张罗着下一轮游戏,顾未雨看着“我不信”三个字,心底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瞬间忘记了游戏的玩笑性质,而觉得对方正真诚地否定着他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回复:“相信我。”
对面没声了。
顾未雨有点茫然,消息发出去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回复——然而又觉得自己一定能给出答案。他突然丧失了对游戏的兴趣,考虑着提前离开。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方兴第一反应是对方在玩游戏,其实多少是因为他害怕对方来真的。
如果那样,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回应。
几个月来方兴受顾未雨影响,也开始有了许多共同话题,聊天记录慢慢变多。
但好像有些话题,他也是从来不想和对方讲。
夜里细碎的凉意,勾起他不时发作的郁闷,仿佛夏季行将跟随毕业生们走远,而把他带到寒冷的秋冬去。北市的雨润物细无声,时间也悄然又添了一年岁。
他觉得有些累了,于是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阳台休息。俯瞰这座城市,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爱恨交织的地方。远处星光熠熠,但在这学校周边的郊区,能分到的光好像不多。
不过这样也好。
很难说有什么他热爱的东